以史为鉴
桃李情深
欧阳修与苏轼的师生情谊
稿件来源:中国纪检监察报
发布时间: 2025-09-12 07:29:28
中国素有尊师重教的传统,留下了许多教学相长、师生情深的佳话。唐宋八大家中的欧阳修与苏轼两人的师生情,令人动容,他们一生见面的次数并不多,通过诗文进行互动,彼此欣赏、相互宽慰,直至今日,我们还能在一些著名景观中感受到两人的师生情深。
慧眼识珠 寄予厚望
北宋熙宁四年(1071),欧阳修致仕。苏轼在祝贺老师欧阳修致仕的一篇文章中,盛赞欧阳修“事业三朝之望,文章百世之师”,并说自己“受知最深,闻道有自”。
“文章百世之师”或有夸张之嫌,但欧阳修在北宋文坛的崇高地位却是毋庸置疑的。他领导北宋诗文革新运动,倡导写作古文,推崇唐代韩愈的古文,对于韩愈文与道两者的关系既有继承也有自己的思考。诚如现代学者王水照、崔铭在《欧阳修传》中指出,“韩愈论‘道’,主要指儒家的礼治秩序、伦理关系”,“欧阳修却强调‘切于事实’,突出‘道’的实践性品格,大大缩短了‘道’和人们的心理距离”。欧阳修强调文道并重,不能同意那种视文为传道的工具的观点,对于古文的写作技巧、审美价值,也须下一番功夫研究。
韩愈的古文有“尚奇”的一面,后来一些人竟将这种风格发展为“险怪奇涩”,北宋初期的太学流行此风,所以称为“太学体”。欧阳修反对“太学体”,利用自己执掌嘉祐二年(1057)贡举的机会,他决定扫除积弊、刷新文风,凡以“太学体”为文的考生皆遭黜落。
如此雷霆手段,使久习“太学体”的考生一时难以接受,考试结束后,有考生在路上围堵欧阳修,“聚噪于马首”,街上巡逻的人无法制止。他们表达自己的不满,但并未改变欧阳修革新文坛风气的决心,众人亦不得不承认“场屋之习,从是遂变”。
嘉祐二年贡举,共有388人登榜,其中有来自陕西的张载,有来自江西的曾巩和他的五位至亲,有来自四川的苏轼、苏辙兄弟,可谓群星灿烂,这一榜被称为“千年科举龙虎榜”。这一年,欧阳修51岁,苏轼21岁。
宋人好写笔记,将苏轼初出茅庐的不凡气度写得传神无比。阅卷过程中,一篇《刑赏忠厚之至论》深得欧阳修、梅圣俞等考官的欣赏,欧阳修想列为第一名。考官阅卷时,并不知道文章出自哪位考生之手,欧阳修推测也许这篇雄文是自己的学生曾巩写的,为了避嫌,遂将其列为第二名。待到放榜之时,方知其作者并非曾巩,而是苏轼。
苏轼的这篇文章中,提到了一个典故,说尧帝时,有个人犯了罪,法官皋陶三次要杀之,尧帝三次宽宥之。博学如欧阳修者,不知此典故出自何处。放榜之后,苏轼前来拜谢欧阳修,欧阳修竟还想着这件事,问那个典故出自何处。苏轼说出自《三国志·孔融传》。苏轼离开后,欧阳修翻阅《三国志》,却并未在《孔融传》中发现这一典故。待到下一次相见时,欧阳修再度提起,苏轼表示孔融曾有“以今日之事观之,意其如此”之语,他依据尧帝的仁厚与皋陶的严格推测应如此如此、这般这般。欧阳修闻之大喜,称赞苏轼“可谓善读书、善用书,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”。
欧阳修与苏轼通过科举结成了师生关系,这种关系的维系有赖于双方的信任与互动,欧阳修选择了苏轼,苏轼也选择了欧阳修。欧阳修身为当时文坛的执牛耳者,对苏轼的文学理念、文学才华给予充分肯定,他在苏轼身上看到了自己革新文风的事业后继有人,他高兴地表示“老夫当避路,放他出一头地也”。此语令人想到韩愈《师说》中的“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”。苏轼日后不负老师所望,在一波三折的人生历程中,锤炼出一篇篇饱含真情、富有哲理的传世佳作。
泛舟西湖 谆谆教诲
说到西湖,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杭州西湖。世间不只杭州有西湖,对于欧阳修而言,他没有游览过杭州西湖,却对颍州西湖情有独钟。
庆历五年(1045),范仲淹、韩琦等主持新政的大臣遭贬,一向勇于直言的欧阳修为他们辩护,他以笃定的口吻说“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贤,而不闻其有可罢之罪”,他为范仲淹、韩琦等人遭贬感到惋惜。欧阳修此番言论招致政敌的痛恨,不久他也遭贬。他先是到滁州、扬州为官,皇祐元年(1049)获准移知颍州(今安徽阜阳)。
欧阳修喜欢颍州这个不大的地方。颍州城外有一片浩渺的水面,便是颍州西湖。欧阳修曾引西湖水灌溉农田,又创立了西湖书院,大兴文教。他初至颍州西湖,便觉相见恨晚:“平湖十顷碧琉璃,四面清阴乍合时。柳絮已将春去远,海棠应恨我来迟。”欧阳修固然来迟了,但总算是来了,来了就不想离开。
他萌发了终老于此的愿望。十八年后,即治平四年(1067),欧阳修去往亳州任职的途中,获准在颍州小住一月。他将自己离开颍州后思念颍州的诗作予以整理,所撰《思颍诗后序》说:“皇祐元年春,予自广陵得请来颍,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,土厚水甘而风气和,于时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。”
这个愿望终于在其于熙宁四年致仕后得以实现。欧阳修写下十首《采桑子》,歌咏不同时节下的西湖风光。他如此写颍州西湖的春景:“轻舟短棹西湖好,绿水逶迤,芳草长堤,隐隐笙歌处处随。无风水面琉璃滑,不觉船移,微动涟漪,惊起沙禽掠岸飞。”这首小令语言生动、清新,词人也必然是在愉悦的心境下写成。
令欧阳修更为高兴的是,熙宁四年,学生苏轼和其弟苏辙来颍州看望自己。师生二人已有几年不见,共游西湖,饮酒赋诗,何其乐也。苏轼有《陪欧阳公燕西湖》一诗,“谓公方壮须似雪,谓公已老光浮颊”,这一年,欧阳修65岁,苏轼35岁,见到老师的气色不错,苏轼很开心,开心地为老师跳起舞来,祝他长寿、健康,“插花起舞为公寿,公言百岁如风狂”。
在“醉后剧谈犹激烈”的潇洒之外,欧阳修亦语重心长地告诉苏轼:“我所谓文,必与道俱;见利而迁,则非我徒。”欧阳修所传授的不仅是为文的道理,亦是为官、为人的道理。
元祐六年(1091),苏轼来到颍州为官,回忆起共游西湖的美好时光,想起老师的谆谆教诲,苏轼“垂泪失声”。在一篇祭欧阳修与夫人的文章中,他写道:“白发苍颜,复见颍人。颍人思公,曰此门生。虽无以报,不辱其门。清颍洋洋,东注于淮。我怀先生,岂有涯哉!”
苏轼的怀师之情真挚无比,这化作了他治理颍州的动力,他没有辜负老师的恩情,也没有辜负颍州人的注目。
泉名六一 师恩难忘
熙宁四年,苏轼是在去往杭州的路上,到颍州拜访欧阳修。由于对变法措施多有不能认同之处,苏轼外放杭州,担任了三年杭州通判。在颍州与欧阳修相聚时,欧阳修岂会不知学生心中的失望与落寞,他向苏轼介绍了自己在杭州西湖孤山的一位朋友惠勤,此人“甚文,而长于诗”,欧阳修曾写三首《山中乐》相赠。他对苏轼说:“子间于民事,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,则盍往从勤乎?”在公事之余,苏轼若想寻一位能同游湖山的雅士,排解自己的情绪,不妨就去找这位惠勤。苏轼到任第三天,就去孤山找到了惠勤,因为有共同的师友欧阳修,他们很快就成为了知己。
熙宁五年(1072),欧阳修终老于颍州。噩耗传来,苏轼与惠勤俱悲伤不已。苏轼的哀伤,在其《祭欧阳文忠公文》中可见一斑,他赞扬老师的人品与风骨,感恩老师对父亲苏洵的推荐、对自己的提点与教诲,“昔我先君,怀宝遁世,非公则莫能致;而不肖无状,因缘出入,受教于门下者,十有六年于兹。闻公之丧,义当匍匐往救,而怀禄不去,愧古人以忸怩。缄词千里,以寓一哀而已矣。盖上以为天下恸,而下以哭其私。呜呼哀哉。”
十六年前,即嘉祐二年,苏轼以一篇挥洒自如的文章,得到了欧阳修的青睐。一切似乎都只在眼前,转头却已不见恩师影、不闻故人声。
苏轼两度来杭州任职,留下了整治西湖、修筑苏堤、营造景观的佳话。在孤山南麓一角,一个很容易为人忽视的景观,是苏轼对老师欧阳修深深的思念。
元祐四年(1089),苏轼出任杭州知州。他向西湖孤山走去,试图寻找惠勤,方知旧友也已离开人世多年。在惠勤的旧居中,他的弟子接待了他,望着墙上悬挂的欧阳修与惠勤的画像,苏轼心中感慨万千。
说来也怪,在苏轼造访惠勤旧居几个月之后,一口泉水忽涌出于宅后,“汪然溢流,甚白而甘”。他将这口泉命名为“六一泉”。欧阳修退居颍州后,自号“六一居士”。在《六一居士传》中,欧阳修向客人解释此名之由来,“吾家藏书一万卷,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,有琴一张,有棋一局,而常置酒一壶”,如此算起来只有五个一,欧阳修继续解释,“以吾一翁,老于此五物之间,是岂不为六一乎”。
欧阳修从未到过杭州西湖,苏轼却将西湖边一口泉命名为“六一泉”,他也须向众人解释何以如此命名。在《六一泉铭并叙》中,他说:“泉之出也,去公数千里,后公之没,十有八年,而名之曰六一,不几于诞乎?曰:君子之泽,岂独五世而已,盖得其人,则可至于百传。尝试与子登孤山而望吴越,歌山中之乐而饮此水,则公之遗风余烈,亦或见于斯泉也。”泉泽苍生,如欧阳修这样的君子,其福泽能传百世。欧阳修的人格风范使学生苏轼受益无穷,苏轼坚信还将有更多人受到老师的影响。
苏轼想象自己与老师共登孤山、共饮泉水的场景,梦是虚幻的,泉却是真实的。凭借这样一种机缘,欧阳修竟与杭州西湖有了联系。今天,我们仍可来到六一泉前,不妨想象欧阳修与苏轼这对师生坐在泉边,谈诗论艺,击节赞叹,一如那年共游颍州西湖时畅快。(陈彧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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